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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arpe Diem

月球上的人 14 「the end」

14

爬山的时候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一言不发,除了急促粗重的喘息声和杂乱的脚步声,就只剩风吹动树叶的声响了。

“要不然就在这里休息吧,”裴珍映停下脚步,“我害怕你腿上的伤口…”
“没事,”赖冠霖闷着头往前走,“一定要去最高的地方。”
裴珍映沉着脸,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。
赖冠霖没注意他变了脸色,习惯性地伸手来拉他。
扑了个空。

裴珍映用力咬着嘴唇,咬得发白。
“为什么一定要去最高的地方?”他的声音颤抖不已,“你是不是想借机逃跑?”

赖冠霖不闪躲地看着他,脸色很差,却偏要露出一个详装愉快的笑容。
“山顶的景色更好。”
他再次朝裴珍映伸出了手。


裴珍映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手递了过去。
其实不论何时,只要赖冠霖伸出手,裴珍映都会想要努力抓住。或者他已经迫不及待,在赖冠霖伸出手前就会上前同他十指紧扣。
他抓得紧紧的,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防止自己的担心无端发生。



走到山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,远远的可以望见城市里的灯一盏盏亮起,穿过云雾,晕成一圈圈的光斑。
赖冠霖气喘吁吁地放下背包,直接仰面躺在了柔软的草丛里。他嘴唇发白,额头全是虚汗。
裴珍映倒好了水走过来,跪在地上扶他起来。
“我怎么说的,叫你不要累到自己。”裴珍映责怪他,“你就是不听。”
看着赖冠霖喝水时喉结上下滚动,裴珍映突然想到赖冠霖也没有什么时候听过他的话,便也只是发发牢骚,不了了之。

裴珍映弯下身去装租来的帐篷,衣角微微拉伸,露出一小截肌肤来。
赖冠霖躺在草地上看他,不经意哼起了没有调子的歌。

“年轻真好,”他对裴珍映说,“活着真好。”

裴珍映正拿着说明书比划,突然感觉有人从身后抱住了自己,重心向后跌去。
“赖冠霖!”他大叫,“你老实躺着!”
赖冠霖纤瘦的手臂紧紧环在裴珍映腰间,整张脸都埋在裴珍映的肩窝。
“珍映。”他唤他的名字,落音却无后话。
裴珍映转过身去,才看到这人又睡着了。他贴在赖冠霖胸膛听了半晌,确定他的心脏还扑通扑通地跳动着,才松了口气坐起身来。
他趁赖冠霖睡着时搭好了帐篷,把人从地上捞起来,拖去了生好的火边。

夜晚的山顶冷得厉害,裴珍映拿了毛毯给赖冠霖裹上,自己偏要逞强地单衣坐着,直到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,才乖乖地被赖冠霖一同包进了毯子。

夜空并不清亮,像是要变天,雾蒙蒙的。
裴珍映嘟着嘴倚在赖冠霖怀里。
“唉,我应该早点看看天气预报的,这样就白来一趟了。”
赖冠霖把脸贴在裴珍映的耳边,“怎么会呢。”

他们相拥着躺在帐篷里,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,享受着片刻的沉默。
裴珍映打了个哈欠,往赖冠霖怀里钻了钻。
赖冠霖在他额头吻了一下,问他是不是累了。
裴珍映摇头。
“我今天不会闭上眼睛的。”
他努力睁大眼睛样子逗笑了赖冠霖。
“没什么风景可看,也没有流星要等,困了就睡吧。”
裴珍映继续摇头。
“你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溜走的。”他说,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
“总之我们要聊点什么,”裴珍映把脑袋搁在赖冠霖的胸口,“今天我们谁也不要睡。”


赖冠霖的心脏还跳动着,裴珍映静静地想,他的怀抱还是温热的。

“好好好,”赖冠霖宠溺地妥协,“你说聊什么?”
“聊聊未来。”
裴珍映补充道,“未来我会怎么遇到你。”


赖冠霖想了一会儿。
“你是教授,负责我所在的班级,后来我做了你的研究助理,同时还会帮你管理一些生活上的事。
“我们一起生活,我们的感情很特别。我以为我至少可以陪伴你走完接下来并不漫长的日子,可是你却在一次平常不过的实验里无端消失了。
“我最后悔就是那天没有和你一起去实验室。他们连运送舱的残骸都找不到,就说要为你办葬礼了,我觉得荒诞,我知道你没有死。”
“所以你擅自来找我了,对吗?”裴珍映问他,“尽管你找错了人。”
赖冠霖点点头,又拼命摇头。
“我只是觉得很神奇,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了解我,甚至连家里的东西也都备好了两人份,就像从很早就开始等待我的到来一样…”
赖冠霖突然顿住了,呼吸变得急促起来。
“原来是这样,”他笑着叹了口气,“我真是傻了,原来你真的是在等我。”
裴珍映环上他的脖子,用尽各种亲昵的温存看着他。

“所以你为什么非要我等你那么久。”


绕地球行走一周,终究会回到原点。河流再曲折,也终会流进同一片海洋。你闯进了另一个世界里,也阻止不了时间的周而复始。
你看,不论是谁,都逃不掉卷入循环的命运。



沉默过后,赖冠霖温柔地抚上裴珍映的头发,从发根到发梢,又把脑袋凑近他的颈间,用力的吸嗅,像是要把这个人的味道全数转移到自己身上来。
“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?”他问。
裴珍映咧开嘴笑了起来,眼睛里扑簌簌闪着光,“我打算和你一起去一座更高的山,听说那里风景更好,然后我们可以…”
“珍映,珍映,”赖冠霖轻声打断他,“我是问你自己的打算。”
裴珍映看着他,笑容僵在嘴角,他眼神黯了下来,嘴唇蠕动着,却发不出声音。
“回学校吗?”赖冠霖替他回答,“会继续在研究小组工作吗?”
裴珍映别过头去不看他。
“会,”他咬着牙说,“会回学校,会继续做这个课题,会在毕业后做个最年轻的教授,也许也会在某一次实验里成为失踪人口。”
他报复般地这么说着,感受到赖冠霖搂在自己身上的手紧了又紧。

谁能看出这就是他最后的挣扎。

“这项研究会是凝结我毕生的心血,不论谁来阻挠,我都不会改变我最初的轨迹。”

赖冠霖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笑了一声。
“珍映,你好自私。”
裴珍映反驳的话语刚到嘴边,却被赖冠霖的一句话逼得生吞下肚。

“可我爱你的自私。”赖冠霖说。


裴珍映想哭喊着说我会继续,会重蹈覆辙,会生而复死,都是为了你。
为了再次遇到你。
为了再次爱你。


可他说不出口。
他还保留着仅存的最后一点倔强,用毫无说服力的理由对自己进行着反复无常地洗脑。
他本应该用吃奶的力气抱住赖冠霖,然后哭喊着求他,叫他不要离开。
你说你会陪着我,不管我是二十岁,四十岁,还是一百岁。
你为什么不能说到做到?



小时候,天真地以为如果钟表的指针停止了转动,那么时间也会随之而静止。

裴珍映曾经因为不想上学而停掉了家里钟,可第二天,母亲还是照常叫他起床穿衣,送他去了学校。那天上学的路上他突然想,他要看看,他到底能不能改变了时间。
于是漫长而枯燥的,活在草稿纸和计算式里的日子开始了。

他本该就此度过一生。




“珍映,”赖冠霖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,“我想出去走走。”
他们从帐篷里走出来,赖冠霖尽管还有些病恹恹的,状态却比之前好了很多。
他们站在山顶,脚下即是深谷,有些碎石滚落下去,无声无息。
裴珍映有些疯狂地想象,不如就这么和赖冠霖手拉着手,向前迈一小步。

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发梢。
“下雨了。”赖冠霖提醒他。

雨下得很小,淅淅沥沥的,细如丝线。却把整个世界变得模糊而朦胧。

“我们快回帐篷里去,”裴珍映拉着他,“你病还没好,别再淋坏了。”
赖冠霖轻轻推了推他,“你先去找一下伞吧,我放在背包下面了。”
“好,”裴珍映跑起来,“那你快点过来!”

他被这小雨冲昏了头脑。

在背包里翻找了一会儿,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站了起来。裴珍映张望四周,发现赖冠霖不在。

不在帐篷里,不在山顶,不在雨中。

裴珍映站在那,被雨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前,有些顺着眉间流进了眼睛里。
他的眼睛里下起了雨,却惊讶地发现,自己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。

不对不对,他想,他应该撕心裂肺地倒在泥泞里痛哭流涕,最好哭到昏厥。
或者跑遍整座小山,在每一米空气里留下呼喊赖冠霖名字的声音。

总之不应该是现在这样。
只是蹲下来,继续在背包里扒着,找到雨伞,然后默默地撑起来。
甚至有条不紊地收好帐篷,还有那张残留着赖冠霖体温的毛毯。
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有灵魂还停留于世,肉体早已跌坠进了山底。
他用力拧了自己一下,很痛。



裴珍映独自一人走下了山,裤脚是溅起的泥点,衣肩也被雨淋了个透湿。

他独自回了家。





雨一直下着,看样子要持续很久。
裴珍映想,如果是今天出生的孩子,那么名字里有个霖字是最好的。

他仔细地擦拭了家里与赖冠霖有关的一切,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柜子。


照镜子时看到自己苍白的脸,裴珍映努力露出了一个微笑。


今天是裴珍映漂浮宇宙的第一天。
距离在遥远的星球着陆,还有七千多个日夜。


他该憎恨宇宙,因为被夺去了挚爱的意义。
他也该感恩宇宙,因为又被赠予了重逢的权利。

自相矛盾。






教授病危的时候裴珍映三十出头,刚刚拿到了学校的聘书。
他去看望自己的老师。
“你做的很好,小裴,”教授在少有的清醒中夸赞他,“但也许你不该生活地这么孤独。”
“教授,我不孤独,只是有点难熬。”
教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。
“他给了你改变的权利,你却偏要让悲剧重演。”
裴珍映笑着回他,“因为我很自私。”

谁让这宇宙比我更加自私。裴珍映想,我不得不这样抵抗它。

他坐在实验室里,托着下巴发呆。因为过度疲劳,他的视力渐渐变差。
他已经度过了一半的时间,没有赖冠霖的时间。
他在无止尽的倦意地鼓励自己,一切的不可逆都会成为加速等待的催化剂。








新生报到那天裴珍映换了几套衣服都觉得不合适,对着镜子仔细修整的样子过分违背科学工作者蓬头垢面的设定。
他早早地出门,刚踏进学校就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了个措手不及。

一把伞出现在他头顶。

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“老师,我送您去办公室吧。”


声音里还有些未脱的稚气,但是坚定,稳重,像它的所属者一样。
裴珍映突然有些庆幸自己不再年轻,因此才能把跳出心脏的欣喜若狂消化成了波澜不惊,面无表情。
他们一起走进了办公室,少年忙于在他身后收伞,才没有看到他拿钥匙时颤抖的手。


“同学,”裴珍映回过头来笑着问他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





裴珍映今天四十岁又四个月,依然不善与人交往,却常常被人夸赞亲切。
他摘下眼镜擦拭上面的水珠,面前的人轮廓变的模糊不清,可裴珍映依然能清晰地在脑海里画出关于他的全部。

他仔细地听完少年端正地自我介绍,低下头笑了。


“不,这是阵雨。”他说道。



“你的霖,是久下不停的雨。”







Fin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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